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争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7801 字 2个月前

见着了曹慈,陈平安抱拳笑道:“在大端京城那边,你愿意为裴钱教拳四场,在此谢过。”

曹慈笑着点头,坦然接受这位年轻隐官的道谢,早年面对裴钱的接连四场问拳,曹慈每次出拳极有学问,如此教拳,可谓用心,既然事实如此,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。

再说了,在裴钱气势最重、拳意最高、拳招最新的第三场问拳中,曹慈还挨了她两拳,而且都在面门上,给陈平安道谢一句,怎么看都还是自己亏了。至于连输三场的最后一场问拳,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武夫,有点逞强的意思,递出很多东拼西凑的拳招,打得很江湖把式。

眼前曹慈,一袭白衣,纤尘不染。

陈平安少年时在城头遇到曹慈,只是觉得这位同龄人,身穿雪白长袍,姿容俊美,好似神仙中人,高不可攀,远不可及。

如今再看,陈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门道,曹慈身上这件长袍,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,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录的隐晦条目,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,福缘深厚,曾经拥有过一件名为“大雪”的法袍,极为玄妙,地仙修士穿在身上,如圣人坐镇小天地,同时还可以拿来羁押、折磨沦为阶下囚的八境、九境武学宗师,再桀骜不驯的武夫,身陷其中,四肢僵硬,肌肤皲裂,神魂饱受煎熬,如层层大雪压梧桐,筋骨如树枝折断,如有折柴声。

如果没有意外,就是曹慈身上这件了。

穿法袍这种事情,陈平安再熟悉不过,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,身穿法袍就显得越鸡肋,甚至会反过来压胜武夫体魄。

说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为之,让曹慈无论清醒与睡觉,时时刻刻都在练拳,其实没有一刻停歇。

习武资质,练拳天赋,曹慈本就已经高到不能再高。

而在曹慈眼中,眼前这一袭青衫,如今既是止境武夫,同时还是位玉璞境剑修,可好像还是当年老样子的那个陈平安

不过今夜曹慈造访功德林,好像没有立即出拳的意思。

还是说在等某个“一言不合”的机会?比如叙旧过后,不小心聊到了师兄马癯仙的跌境,聊到了剑鞘珍贵、师命难违?同样一个道理,陈平安在竹林那边可以讲,曹慈来了功德林,也可以再讲一遍?

不管如何,陈平安当下就只是笑。

好像见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曹慈。

在那大端京城的城头上,与曹慈问拳四场皆输,裴钱在云窟福地见着师父陈平安后,就直说了。只是不知为何,曹慈被她打了两拳,裴钱反而只字未提,可能是觉得输拳四场,递拳百千,只是打了曹慈两拳,要是还有脸说,估计到了师父这边,能把板栗吃饱?

曹慈好奇问道:“笑什么?因为收了个好徒弟?”

可能是机缘未到,曹慈自己至今还没有收徒的打算。

陈平安正色道:“没什么,练拳一事,曹慈无敌,这个我认,至于为人教拳一事,就差了火候,换成我,不会挨两拳之多。”

这种话,也就陈平安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。

当年从北俱芦洲游历返乡,在竹楼二楼,信心满满的陈平安,生平第一次要好好为裴钱喂拳,结果被一拳就倒地了,确实没有两拳。

刘十六现身,双臂环胸,背靠大树,笑望向两位纯粹武夫。

挺有意思的,问拳双方,两个已经站在天下武道之巅的年轻人,谁都没有半点杀气,就好像只是两位多年好友,重逢叙旧。

不过可以确定,只要一方决意出拳,那么谁都不会含糊,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。甚至君倩会觉得,这两个一旦问拳,有机会打得比张条霞问拳裴杯,更好看。

刘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慈,确实出彩。只说相貌,小师弟就比不过啊。

担心那个曹慈误会,刘十六摆摆手,“我不是来偏袒陈平安的,就是单纯想看你们打一架。”

拳法一事,刘十六天生就会,就是这辈子始终没有太过用心演武练拳。

曹慈抱拳道:“大端武夫曹慈,见过刘先生。”

刘十六点头致意,然后笑道:“算了,我还是走好了。不过我已经与熹平先生打过招呼,你们如果想要问拳,不用计较功德林这边的折损,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复原貌。”

刘十六离开此地。怎么看,刘十六都像是在撺掇着曹慈揍陈平安一顿,这个师兄,当得真是不走寻常路。

曹慈说道:“师父已经动身赶往黥迹归墟渡口,只将剑鞘留给了我。”

衔接两座天下的四处归墟,在被阿良调侃为水神押镖的远渡之前,各有圣贤、修士和剑修,会先行启程,去往蛮荒天下,比如两位文庙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,就已经去往天目渡口,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,依旧会在天幕处盯着那座神乡渡口,而火龙真人离开功德林后,其实就已经赶赴神乡,至于裴杯,去的就是那处黥迹渡口,此外苏子柳七联袂远游日坠渡口。

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,一个不落,都会陆续现身蛮荒未来战场的第一线。

小主,

受伤极重的马癯仙,已经被师妹窦粉霞护送回了大端王朝,廖青霭则在等待小师弟曹慈,之后就一同赶赴蛮荒。

陈平安看着那把竹黄剑鞘,双手笼袖笑眯眯道:“我查过许多档案,有关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闻,也问过宋前辈和邻近剑水山庄的山神,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,说不定是我错了。”

宋前辈佩剑名“屹然”,搜遍古书,才从古籍残篇上,找到了“砺光裂五岳,剑气斩大渎”的记载,只是宋前辈始终未能找出关于剑鞘的根脚,早年因缘际会之下,打开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机关,得到古剑屹然时,竹黄剑鞘就已经是那把古剑的剑室。陈平安询问过那位山神关于那处深潭的玄机,之后再考究过裴杯的年龄,最终得出的结论,就是陈平安问拳马癯仙的第二个理由。

只要确定剑鞘在剑水山庄深潭中秘不现世的“年龄”,大过大端王朝国师裴杯拥有古剑的岁月,就足够了。

曹慈摇头说道:“剑与竹鞘分开多年,其实谈不上谁是主人。师父得剑时,本就没有剑鞘。只是长剑无鞘,始终有些遗憾。所以当年师父让大师兄去宝瓶洲,凭借占星术的结果,一路依循蛛丝马迹,终于被师兄找到了这把竹制剑鞘。”

裴杯佩剑,是一把远古名剑,青神。

此剑成名太早,加上沉寂太久,在后世就变得籍籍无名,直到被裴杯找到。

曹慈提了提手中剑鞘,说道:“师父与师兄说了,是买,如果持有竹鞘之人,不愿意卖,也就算了,不必强求。”

他的师父,裴杯这位大端王朝的国师,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,从小就沉默寡言,被同龄人称呼为木头人。经历坎坷,年少习武之后,喜欢偷喝酒,比较贪杯。

昔年木头人的少女,习武练拳第一天,就想要与很多事情说个“不”字。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相信这就是真相。”

曹慈继续说道:“但是师兄自作主张,才有了当年宝瓶洲的那场强买强卖。师兄是沙场武将出身,年少投军,领着大端王朝最精锐的一支边军,控万里地,镇守边陲。戎马生涯三十余年,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,自己的,别人的,袍泽的,敌人的。”

说到这里,曹慈停顿片刻,笑道:“我不是帮谁辩解什么,只是有些事情,得与你说明白了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说道:“是得这么讲道理。”

只有心平气和,才能真正讲理。

曹慈说道:“师兄在竹林那边输了拳,还跌境,这件事上,他很理解,不过只是觉得自己拳不如人,没觉得他在竹鞘一事上,就错了。我劝了两句,师兄不爱听。拳是自家拳,事是自家事,恩怨自了,生死自负。我这个当师弟的,就不多说什么了。所以我猜以后,师兄还会与你问拳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真喜欢问拳,随便他问几场。”

总不能拦着那个马癯仙问几场输几场,马癯仙这辈子只会一输再输,输得他最后老老实实去当个统兵打仗的沙场武将。

不过陈平安又说道:“至于廖前辈的问拳,我会另外计较,就只是纯粹武夫之间的切磋。”

曹慈笑道:“这种事情,我当然信得过你。”

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烦,登门拜访,找到陈平安,出拳就是了。

曹慈将手中剑鞘轻轻抛给陈平安。

陈平安伸手出袖,接过剑鞘,微笑道:“果然曹慈还是曹慈。”

是个纯粹武夫,却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气。

曹慈说道:“我已经是归真境,你暂时还是气盛,那就先不打,等你到了归真再说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等我归真,你该不会又已经‘神到’?”

曹慈微笑道:“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你吧。”

陈平安想了想,“等我游历中土神洲,不管我们是否差了境界,到时候都要找你问拳。”

说到这里,陈平安立即改口道:“可能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?”

按照曹慈的性情,肯定会去蛮荒天下,说不定都不会留在黥迹渡口,选择独自游历蛮荒,深入腹地。

曹慈点头道:“那就约在城头,还是老地方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没问题。”

虽然不会立即重返剑气长城,但是之前在城头上,眼巴巴看了蛮荒天下将近二十年,看得老子眼睛发涩,那么总是要走一遭的。

皑皑洲刘氏财神爷,曾经设了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,坐庄时限长达五百年。

消息灵通的山巅明眼人,一个个都心里有数,刘聚宝设置的这个奇怪赌局,其实就是为两个年纪轻轻的同龄人设置,跟其余整个浩然的天下武夫,关系不大。

更古怪的,是两个砸钱押注最多的,竟然都是押注曹慈无法不输拳。

其中一个是出了名出门不带钱的火龙真人,此外还有个藏头藏尾不知身份。

凉亭那边,老秀才抬了抬袖子,一手拈棋子,一手捻须问道:“是不是打不起来了?”

刘十六笑道:“不一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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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右说道:“一定会打。”

被老秀才拉来下棋的经生熹平,提醒道:“打不打我不管,你把那两颗棋子放回桌上。”

你摸鱼也就罢了,一摸就摸走棋局关键的两颗棋子。

老秀才怒道:“以前我没有恢复文庙身份,都能摸一颗,如今多摸一颗,怎么你了嘛?读书人吃不得半点亏,咋个行嘛。”

熹平指了指棋局,“拿走,有脸就再拿几颗。”

老秀才一愣,忙不迭从棋盘上提子多颗,“嘿,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请求,奇了怪哉,只好违背良心,满足你!”

熹平再不下棋,将手中所捻棋子请求放回棋盒。

老秀才看着棋局,也将手中多颗棋子一一复原棋盘,然后感慨道:“不曾想在棋盘上赢了熹平,传出去谁敢信呐。”

熹平笑呵呵道:“怎么不说以前是关门弟子不在身边,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。”

远处对峙双方。

陈平安手持剑鞘,“送送你?”

曹慈摇头道:“不用。”

两人几乎同时转身,一个返回凉亭,去与先生师兄碰头,一个准备走出功德林,去跟师姐见面。

两位已经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,两人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背对而走,都脚步缓缓,气定神闲,十分从容。

一个想着,替师父、师兄都与陈平安讲完了道理,好像就自己好像没什么事情,来功德林散步?好像小有遗憾。

一个想着,江湖里鱼龙混杂,有闯江湖的人,跑江湖的人,混江湖的人。有的人身在江湖,却永远不会是江湖人。

白衣曹慈,想着那个不输赌局,身后那个年轻隐官,听说最会坐庄挣钱,有无押注?

青衫陈平安,想着自己连输三场,弟子后来又输四场,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啊。

一个想着自己,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被问拳,自己却极少有主动与他人问拳的念头,今儿月明星稀,天地寂静,好像适宜与人切磋。

一个没来由想起,二楼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,说学成拳,递拳之后,要教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。出拳大意思所在,就是身前无人。当下自己这么走着,当然是身前无人,可只要转头,不就身前有人了?

曹慈觉得就这么走了,总归差了点意思。

陈平安觉得时隔多年,错过曹慈不像话。

于是两人同时停步。

曹慈站在原地,伸手双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长袍的袖口,穿这件法袍再递拳,会不够快。

陈平安将手中剑鞘,抛向了凉亭那边,让君倩师兄代为保管,停步后卷了卷袖子。

曹慈转过头,笑问道:“切磋一场,点到即止?”

陈平安同样转过头,“你年纪大,拳高些,你说了算?”

下一刻,原地都已不见两人身影,各自倾力递出第一拳。

整座阵法禁制足可镇压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,如有山岳离地,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,气机涟漪之激荡,以两位年轻武夫为圆心,方圆百丈之内的参天古树悉数断折崩碎。

浩然天下的光阴长河,会自行绕过一座功德林,此间被至圣先师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,拘押在功德林之内,任由经生熹平掌控。

经生熹平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上,抖了抖袖子,施展神通,使得光阴长河倒流,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罡如瀑,带来的折损,瞬间恢复原貌。

若是等到双方打完了,再倒流光阴长河,就连熹平都不敢确定,这座功德林会与先前丝毫不差。

左右则稍稍解禁修为,一身剑气流泻,刚好护住凉亭,遮挡那份遮天蔽日的汹涌拳意。

曹慈背靠一棵参天古木,身后古柏轻轻摇晃,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,曹慈依旧是白衣,只不过收起了那件仙兵法袍入袖。

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桥栏杆上,额头处微红。

两人之间,原先出现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,只是被经生熹平以术法抹平。

陈平安脚尖一点,身形倏忽不见,既然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,那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了,事后再与熹平先生赔罪不迟。

脚下一座白玉桥,刹那之间化作齑粉,仅仅是一脚轻轻踩踏,拳意沉重,就下沉极深,地底下传来阵阵闷雷。

陈平安虽然拳在下风,但是差距远远没有当年剑气长城那么大。

所以先前一拳,自己吃亏更多,却绝对再不会连曹慈的衣角都无法沾边。

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颈处的一招,由于先挨了曹慈当头一拳,距离被稍稍拉开,陈平安脑袋后仰几分,再一拳作掌,顺势往下打在对方心口处。

若是换成马癯仙之流,挨这么一下,最少得躺床上去,数月说不出一个字。

曹慈早就知道陈平安很能扛,体魄坚韧异常不讲理,在那剑气长城,练拳极狠,路数太野,不过陈平安方才额头挨了结实一拳,浑然无事,还是让曹慈有些意外。

双方皆身若长虹,随便跨出一步,就如同山上仙人缩地山河,各自单凭一口纯粹真气,在功德林之内,穿梭不定,要么各自错开对方拳招,要么以拳换拳,绝无一方拳中对手、一方拳头落空的可能。

小主,

不过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,确实未能拳意衔接,曹慈期间双指并拢,在陈平安递出擂鼓“第二拳”之前,竟然就已经将身上残余拳意抹掉。

比起郁狷夫当年竭力打断神人擂鼓式的连贯拳意,曹慈确实要轻描淡写太多。

曹慈侧过头,依旧被一拳横扫,打在太阳穴上,曹慈脑袋晃荡几下,只是脚步稳固,只是整个人横移出去几步。

陈平安被曹慈双拳砸在胸口,看似双手同时递拳,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意,使得陈平安不但双脚离地,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,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剑修一剑拦腰斩开,武夫体魄还好说,受伤不重,陈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两拳的大半劲道,只是修士的气府灵气却是随之汹涌跌宕,不算轻松。

曹慈趁势前掠,一手下按,要按住陈平安头颅。

天地间,又有数个白衣曹慈,一一在别处现身,未卜先知,各有出拳。

结果陈平安就像同时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