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时候,生活中太常见了。
反而就会产生逆反心理。
曹轩儿时不喜欢戏剧,反而对当时正以纽约为大本营风靡世界的“爵士乐”很痴迷,把一张别人送他的BillyEckstine的萨克斯专辑听了又听。
反反复复播放的都快把唱片上纹理给磨平了。
除了百乐门、上海饭庄这样的高级场所的驻唱乐队的乐手自带的乐器。
全东夏南方地界,当时也只有沪上的老字号「文明斋」乐器行,有这种时髦的小众乐器卖。
其中的镇店之宝,是一只法国巴黎产的参加过布鲁塞尔乐器展的“萨尔玛牌”纯银萨克斯,要卖1700块。
次一等的黄铜镀银萨克斯,附送一盒芦苇哨片,则卖650块法币。
曹轩一眼就迷上了。
老画家背着手转了一圈,觉得萨克斯这玩意,嘀嘀哒哒吹起来,跟办丧事时所吹的唢呐一样,但价钱一只快能换半套小房子了,这都能在古玩店里买到清宫里流出来官窑了。
属实不太理解。
他没有给曹轩买。
不过,老画家也从来不在关门弟子的花销上节约。
约定好每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,就给曹轩拿二十块的零花钱,若是能画足一个月,再加上这段时间这个大人给点逛庙会,那个大人给点买桂花糕的钱。
算下来也够买上一只黄铜萨克斯。
今天这么一节外生枝。
曹轩都以为,这事儿黄了,老师训着训着他,忽然就赏了这么一大堆钱下来。
这神转折真是曹轩始料未及的事情。
“老师,您不生我的气了?”
“嗯,心意顺了,又不叫小爷了?”老先生白了曹轩一眼。
曹轩缩了缩膊子,知道他刚刚嘟囔时,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“小爷我心意不顺”还是被老师听出来的。
“以后少跟你三师兄混,他以前就是一提笼架鸟的纨绔——”老先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,管教道。
人力车的车轮,压过污水横流的街巷。
血红血红的污泥糊在地上,仿佛是横流的鲜血。
老画家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海报。
海报画是一张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画。
它被人撕了一半,画着身材窈窕的女人,却长着一张恶鬼的脸,并醒目的配文——「梅毒之祸根!注意卫生,强身健体,才是好国民……」
老人摇了摇头,从怀里拿出一只手帕捂在鼻上,又拿出另外一只手帕捂在曹轩的鼻子上,将那股恶臭滑腻的气味,阻挡在外。
刚刚和上海王交了恶。
他们也就没有坐从徐府借来的那部汽车,而是改叫了部人力黄包车。
轻车简从,走僻静的不容易引人瞩目的小道。
后来中途又改去文明斋乐器行。
对魔都蛛网一样的小道极为熟悉的车夫,就从沪上各种棚户弄堂小巷里穿行而过。
南京路上的繁花似锦,是这座亚洲明珠光辉的一面。
而此刻的阡陌小道则是繁华下的阴影。
蝇营狗苟的贫民窟和辉煌的摩登高楼隔着黄浦江对望,谈情说爱的先生太太们与劳工、脚夫,逃荒难民的居所只隔一条江面的长度。
却切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当然,贫民的棚户区再如何赃乱,肯定也不至于鲜血遍地。
身下车轮所压过的并不是血浆。
而是此地旁边就有一家钢铁厂的排水渠。
雨水多的时候,钢铁厂排出的废水,会因为郁结的管道,而从下水道里倒灌到这边的地面上。
因为污水中含有氧化铁。
所以是这样和鲜血一般的颜色。
空气中除了潮湿的发霉味道以外,还带着化学药品刺鼻的铁锈味。
“Sir,一块,我只要一块钱,我能够留您到明天早上,我能够让你快乐的——”忽然,有一个女人从拐角处转了出来。
“来我这里坐一坐吧。”
拉车的脚夫收脚不及,低低的咒骂了一句,两个人就撞到了一起。
嘭的一声轻响。
黄包车略微震动了一下,女人就已经摔倒在了地上。
“不好意思,先生,我不是故意撞上来的。来我这里坐一坐——”对面的女人明显属于被人欺负惯了的类型。
被撞倒以后。
还没等车夫说什么,她就自己道歉着从地上伏着墙从地上站了起来,一边用手抹着衣服上的泥浆,一边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。
看相貌。
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,并非东夏人,而是一位东欧的老舞女。
民国魔都是东亚的贸易枢纽,风情产业也是很国际化。
俄国人,法国人,逃难的犹太人……
舞厅里什么样的姑娘都很常见。
准确的说。
姑娘这个词应该不太合适。
女人的脸上,被扑了厚厚一层香粉。
但惨白的干面粉一样的劣质香粉完全无法掩盖她的衰老。
老画家能够清晰的看到,她的眼侧和嘴角都有蛛网般延伸的鱼尾纹。
乱糟糟的头发中,有几根发丝已经开始变白了。
从外貌上来说。
这个想要在揽客的女人,有可能已经要比自己徒弟曹轩的母亲的年纪还要大了。
四十五岁,或者五十岁?
没准对方的真实年纪也有可能比老画家所估算的小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