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。
对万物之理已经洞彻明悟的人,是坚定不移的人,任何的困难都不能让他有任何的改变,这需要勇气。
张居正毫无疑问是上知者,对于这样的上知者而言,亦有大恐怖,那便是未知,也有大进取,那也是未知。
未知,即是恐惧,也是进步的本源动力,张居正不是懦夫,他能够直面未知,而且去探索未知。
张居正的这种投降不是馁弱,而是一种直面未知的大勇气。
朱翊钧发现自己的先生,还真是个勇者。
朱翊钧示意冯保把三棱镜撤下去,而后拿起了一面放大镜固定在了架子上,一个斜斜的架子上,笑着说道:“先生,朕想知道,为何千里镜能看到远处的东西,所以开始着手探索,上下移动放大镜的时候,朕惊讶的发现,光会透过透镜发生折射,而后聚集在一个点上。”
“所以,放大镜能够烧死蚂蚁。”
朱翊钧平移着手中的放大镜,从空洞中射出的太阳光,被放大镜折射后,拐了弯,随着放大镜的平移,光线被折射出了不同的角度,但是始终经过一点,如果不是在暗室之内,这个放大镜会汇聚太阳光到一点,会把蚂蚁直接烧成灰。
“这个点,就是焦点。”朱翊钧换了一块放大镜,开始上下平移,可以发现,焦点的位置改变,朱翊钧接着说道:“朕还在思索,这个焦点和放大镜距离远近,和什么有关。”
朱翊钧已经准备好了大锤,但是看张居正不打算反抗,也不打算继续砸了,和张居正离开了偏殿,前往正殿去讲筵去了。
讲筵结束的时候,张居正获得了皇帝赏赐的千里镜一架、三棱镜、凸透镜和凹透镜若干片。
张居正站在孟冬之月的阳光之下,看着手中几个檀木小方盒,里面用天鹅绒填充,放着那些他过去视为奇技淫巧之物。
万物无穷之理,奥妙无穷。
刺王杀驾案后,小皇帝终于一改之前懒懒散散的习性,那时候,张居正直接的天朗气清,大明的天空,晴空万里,只有两片小小的乌云,这两片乌云不过是大明小小的疑惑罢了。
这两片乌云,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务正业。第二片乌云就是小皇帝读书,读的太好。
现在这两片乌云慢慢扩大一些,渐渐的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,显得格外的狰狞。
“幸甚至哉。”张居正十分珍惜的收好了的檀木盒子,他打算回去在全楚会馆建立一个暗室,而后自己找人磨几片三棱镜、凸透镜和凹面镜。
如果实验结果和文华殿偏殿的暗室相同,那就代表着并不是有人在诓骗小皇帝。
陈实功在解刳院的当值,手中又多了不少的素材,主要就是锦衣卫们抓到的间谍,这些间谍刺探着大明的诸多情报,有北虏的,有女真的,甚至还有倭国的,当然也有阴结虏人的大明人。
这些个间谍,平素里抓到,都是一砍了之,现在都被北镇抚司衙门的缇骑们,把这些谍子里里外外,洗涮干净送到解刳院里解刳了。
一刀砍了,那不是浪费吗?
陈实功最为头疼的就是,他最近多了一个患者,大明兵部尚书谭纶,谭司马。
谭纶豁达,具体而言,就是遇到国事不问自身切身利害关系,以国事为重,对于官位名利看的极轻,居家孝友,禔身端谨,嗛嗛能下士,与人不设城府,精诚足以孚天下,廉洁足以服天下。
陈实功的压力很大,谭纶是浙党党魁,是朝中的大司马,是大明肱股之臣,谭纶病了,要是看不好病,皇帝陛下饶不了他,浙党诸人也饶不了他。
陈实功给谭纶切完了脉,颇为恳切的说道:“公年未老,军旅倦勤,或竟日而不食,或连朝而披甲,或数月不得卧榻,或终朝马上而待旦,或一日而走数百里之遥,或一月而渉千万之远,任风雨霜露,身无干衣。悬性命于呼吸,熟暇计及生死?冒矢石于微茫,谁能问此身家?”
“谭公乃是国之干臣,这病也落在了这干臣之上。”
陈实功对谭纶就俩字,佩服,谭纶这打起仗来,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,这才落下了病根,以致于到了这五十多岁,身体机能开始下降。
谭纶则是笑着说道:“彼时东南局面,如薄冰欲破,急如星火,小事而已。”
谭纶所说的小事,可不是小事,嘉靖三十八年三、四月,谭纶驰援台州桃渚之战,冒倾盆大雨跋山涉水,只有柿枣充饥,所领队伍途中几次与倭寇遭遇战,连战连捷。
两天三夜夜急行300余里,大小历战二十多阵,一路作战,一路急行军,此前此后,也一直皆有作战急情,需要谭纶处置。
陈实功翻动着病例无奈的说道:“隆庆五年八月,塘报鞑靼合北蛮谋大举南下,谭公布置妥当京营兵马后,亲往密云、昌平等处,集合两地精锐,开赴长城脚下黄花镇,七日未歇。”
“谭公若是还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,神仙难救,药石难医。”
隆庆五年的边方急报,是虚报,鞑靼并未南下,但是把谭纶折腾的够呛,隆庆五年八月二十二日,谭纶从黄花镇回到了京师,当晚吃胡椒,到了次日,左脸忽肿,口眼歪斜,饮食言语亦少清利,即服药调理。
这是隆庆五年,谭纶在太医院的诊治记录。
就是方逢时那套谎报军情,把谭纶折腾出了中风的症状,谭纶老了,不年轻了,像年轻时候那般折腾,必然出大事。
谭纶听闻也是一愣,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,看着陈实功打趣的问道:“陈太医的意思是,我这病还有得救?咦!还以为没几日好活了呢。”
什么话,这是什么话!
谭纶这话的意思,像是他的命不是他的命一样!
陈实功俯首说道:“那得谭公自救,若是谭公仍然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,我就是华佗在世,也没那个本事,我再把前太医李时珍请回京师来,为谭公调理一番。”
“谭公日后亥时之前必须休息,不能再点灯熬油,那哪里是熬的油啊,那是熬的谭公的命!”
“每日仍需要活动,但是必须要热身,若是要舞刀弄剑,切忌不可急切,否则很容易出问题。”
谭纶听闻如此,立刻神采飞舞的说道:“你这个意思是,我还能舞刀弄剑?”
“不能上阵厮杀了!”陈实功立刻大声的说道:“是舞刀弄剑的休养,不是上阵杀敌,也就是谭公身体硬实,换成他人,早就瘫了!”
“万万不可再上阵了。”
陈实功发出了郑重的警告,谭纶这个病是个慢性病,若是注意调理,还不会出大事,但是非要上阵打仗,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。
“无趣。”谭纶一听不能打仗,神情灰暗了下来,他其实不是很喜欢朝堂,这里都是人心鬼蜮、阴谋诡计,还不如打仗来的利索,敌人就是敌人,袍泽就是袍泽,杀死敌人,赢得胜利,简单而明了。
这朝里,谭纶是既不喜欢的,套这一层言不由衷的皮,多少有点无趣。
但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他,再也不能上战场征伐了。
谭纶还以为解刳院能让他再次上阵杀敌,结果解刳院也做不到,他站了起来打算离开。
陈实功赶忙站了起来送行,一边送行,一边说道:“我会上奏请李时珍回朝,为谭公开药调理。”
“有劳陈太医了。”谭纶四处打量着解刳院内外,都说这里是人间阎王殿,阴森又恐怖,但是谭纶看来看去,也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地方。
人被杀了,就真的死了。
若真的是有鬼怪之类的东西,谭纶杀了那么多的倭寇,怎么没见倭寇化成厉鬼,找上门来?
“送谭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