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对李太后是格外惊讶的,李太后在承认自己的错误,并且试图弥补这种错误。
按照大明的制度设计,按照儒家礼法长幼尊卑的孝道而言,大明最尊贵的人是皇帝,但眼下皇帝幼冲,李太后住乾清宫代行皇权,李太后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。
处于李太后这种位置,拥有如此权势,承认自己错误,而且积极纠正自己的错误,这种做法,在朱翊钧看来,是难得可贵的。
人谁无过?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
先秦之时,晋灵公无道不君,滥杀广众,士季进谏,若是这样恐怕人心离散,晋灵公当即表示:我知错了,一定要改。
士季很高兴地对晋灵公说:人谁无过?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
结果晋灵公变本加厉,最终招致人心离丧,被人杀害。
晋灵公良言嘉纳,执迷不悟,知错不改,成为了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,知错能改善莫大焉’的最好注脚。
“怎么了?”李太后看着小皇帝惊讶的眼神,有些奇怪的问道。
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没什么。”
李太后满是笑意的说道:“娘亲丢人也没什么,我就是个妇道人家,不懂大体,我儿越来越懂事,一切就都好,皇儿在皇极殿骂的那群整日里只知道喋喋不休、只知道高谈阔论、弘而不毅的臣子,骂的好,骂的解气!”
“娘亲经历此事,也是想明白了,皇儿越明理,皇威就越彰显,而不是从外廷拿多少银子,就是彰显皇威。”
李太后也在国事之中,一点点的进步着,这是个好事。
李太后知道自己强逼着朝廷给自己父亲一笔修房子的银子,闹出了乱子,肯更改自己的命令,处于天下权力巅峰的李太后,能做到这一点,是很难的。
其实大明朝对李太后的要求并不是很高,李太后能把小皇帝照料长大就行,不求李太后能像马皇后那般贤能,只求李太后不生事儿。
大明朝的皇后、太后在永乐之后,出身普通,并没有强而有力的外戚支持,其实能做的极为有限,连临朝称制都做不到,更惶恐垂帘听政了。
张居正一直在思考皇帝陛下的公与私,陛下的询问过公与私的明确定义,而且每次都问,元辅先生啊,你想明白了没?
张居正真的是挠秃了头,也要解决陛下的问题。
而这次李太后问外廷国帑要银子给自己亲爹修园子的事儿,张居正认真将这件事始末理解了一番,对公私的定义理解更深入了一层。
在文渊阁内,张居正会在所有的奏疏上,贴上浮票,而后回到家中,给各地的巡抚写信,解释具体政令不能推行的原因,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,或者说某条政令应该如何具体的推行,这些书信,也是张居正的日常之一。
做完了这些,张居正在闲暇休息时间,会研究下暗室,他找人磨出了透明的玻璃,还有水晶、宝石等物,放在阳光下,只要是三棱镜,都可以将阳光分解成七彩,而后七彩归于一色。
不是有人施加了妖术,而是万物无穷之理。
至此,小皇帝在简陋的光学实验室暗室研究光学,张居正再无任何反对的意思。
玩,只要不是炼丹,小皇帝不务正业,权当是消遣了。
张居正注解了一些四书,对着从外面走进来的游七笑着说道:“海刚峰说的是对的,陛下还是太辛苦了,十岁的年纪,每天那般的忙碌,有些不太出格的小爱好,也是一种长久之策,这忙的久了,人会懈怠。”
“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。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。”
“人都是活一辈子,也只活一辈子,有的喜欢和朋友交流彼此都在意的事儿,有的因为寄情于喜欢的事物,虽然各有各的爱好,安静与躁动各不相同,但当他们对所接触的事物,感到到高兴和满足,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呢?”
游七听闻张居正如此说,笑了笑,这半年来,自家先生回到家中,不再是愁云惨淡,而是一种振奋,大志得展布的振奋。
主要是宫里的小皇帝终于肯认真起来。
以前张居正作为帝师,对小皇帝的约束极为严格,游七也不是没有劝过,但小皇帝读书始终没有什么正反馈,而且对于国事始终处于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,现在自家先生居然觉得小皇帝不务正业,只是一种闲暇之时的消遣。
“宫里传来了消息,李太后想要罚没赐给武清伯的四千银,而后转为赏赐。”游七得到了徐爵的消息,这一轮勋戚们向宫里伸着手要钱,李太后不是让外廷想办法把钱凑齐,说下不为例,而是纠正之前的错误,这让游七感觉很意外!
权力这个东西,很容易把人的心给迷住,明知道有错,还不改正。
“嗯?”张居正眉头一皱,随即舒展开来。
他非常清楚李太后的脾气,哪怕是为了小皇帝的威权,李太后也不会认错,若是连太后都低了头,宫外的大臣们更加欺负孤儿寡母了。
李太后肯认这个错,就代表着,李太后对小皇帝愈加放心,即便是太后损些威严,也不会对小皇帝有影响,外廷的大臣们也不会看轻宫里。
这是一种转变,一种张居正希望看到的转变。
他当然不喜欢看到一个栈恋权柄的太后,那对小皇帝会非常非常不利,尤其是对小皇帝亲政,会造成极大的阻碍。
但李太后似乎对权力,并不是那么的执着。
“好办。”张居正笑容满面的拿起了千里镜,仰望星空,他在看略微有些泛红的月球。
游七有些惊异的说道:“好办?”
“好办,宫里既然意识到了不对,那就好办的很,你家先生还是有些本事的,这还能损了太后的威严不成?必然是面面俱到。”张居正神情颇为轻松的回答道。
对张居正而言,并没有太难的事儿,能难得到他,之前是对小皇帝的教育束手无策,现在也是对小皇帝的教育束手无策。
只不过两种境遇,完全不同了。
小皇帝的赤子之心、纯白至质,问的问题还是有些犀利了,张居正每次都要想好久,而且要践履之实,结合实践经验,才能想清楚。
次日的清晨,廷议的时候,张居正的确把这件事办得面面俱到,武清伯李伟家里老三,也就是李太后的亲弟弟,在西山因为煤窑的事儿,跟人打架,这件事还不怪武清伯府,是成山伯府为了抢窑井故意找茬,打架不好,本来训诫就好,结果廷议是武清伯府罚了四千银,成山伯府被罚了八千银。
武清伯府又添了新丁,李太后作为姑姑,就赐了四千银,至于那些勋戚请银子的奏疏,统统被画了叉号打回去了。
这件事落下了帷幕,绕了个圈,事情便有了些进退的空间,得到了一个不算太好的结果,但也没有人再因为修宅子要钱了,毕竟李太后赏赐自己家眷,不是谁都有这个亲戚关系。
“不为常例,仅此一次,廷议吧。”朱翊钧下了印,也说明了,这种恩赏是特殊的,下次再有也不会让外廷出钱了。
李太后的想法走进了死胡同里,她也不是非要给自己亲爹要这四千两,就是跟外廷的大臣置气,觉得外廷大臣们没有恭顺之心,即便是内廷表示可以拿出来,李太后还是不肯,这气置着置着,弄的大家都难看,好在有张居正收场。
大家都有了体面。
有些人发现自己做的过分了,有不对的地方,可以纠正自己,但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对,但就是不改。
比如徐阶。
良言难劝该死鬼,慈悲不渡自绝人。
俞大猷说徐阶不甘心,张居正担心徐阶阴结作乱,下了狠手,而海瑞却清楚的知道,徐阶一定会继续生事儿。
此时的南衙松江府华亭县,徐阶祖宅之内,住惯了金泽园大别墅的徐阶,回到了略显逼仄的祖宅,那是又气又急,这就打算想点办法,那可是二十三万亩的田!
金泽园那太师楼,更是他一辈子的成就,结果现在被平白无故的拿走了。
简直是可恶至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