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门阀政治的终结,世人常常说是黄巢杀的干干净净,彻底终结掉了门阀。”朱翊钧看着漫天的星辰说道。
“非也。”张居正并不赞同这个观点,门阀在东汉末年有着其先进性,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门阀在整个江山社稷之中,负面作用越来越大,这些个士族,奴婢千群,徒附万计,部曲无算,彼此征伐不断,这就造成了五代十国的黑道政治格局。
张居正不喜欢两宋,但是他很喜欢宋太祖赵匡胤,因为宋太祖终结掉了五代十国的黑道政治,让天下重新变得有序起来,如果要划分的话,宋太祖应该划分到五代十国去,而不是南北两宋。
赵二搞出什么祖宗成法不可变,直接就把赵大一辈子的革故鼎新给破坏掉了,两宋的大宋,不是赵匡胤的大宋,而是赵二赵光义的大宋,所以两宋的耻辱和悲剧,很大程度上,赵大不背锅。
“陛下以为,当下大明朝最公平的是什么?”张居正选择了询问,而不是直接回答。
“科举取士。”朱翊钧思索再三,给出了自己的答案,大明最公平的事儿,只有科举了,尤其是在朝堂清明,科场舞弊现象不是那么剧烈的时候,科举就是大明最公平的事儿。
万历二年、万历五年的科举,都是张居正负责,所以朱翊钧并没有见识到科举舞弊的破坏力,万士和曾经讲过正统四年主考官裴纶因为不肯同流合污,不肯让科场乌烟瘴气,被逼致仕的故事。
“消灭门阀的便是科举。”张居正颇为感慨的说道:“门阀世家是如何维持自己超然的地位?金钱?部曲?都不是,凭借的是对政治权力的垄断,唐时,大唐的中枢,七姓十家完全占据,寒门少之又少。”
“那么门阀世家,又是如何做到对政治的垄断?”
“仅仅是依靠着祖坟冒了青烟,出了一个高官之后,出了个文豪,弄了个书香门第,这不是算是世家,世家最核心的便是家学,门阀世家掌握了对知识和对知识解释的垄断,形成了对政治权力的垄断,进而维持自己的超然地位。”
“所以,消灭门阀的从来不是朱温也不是黄巢,而是科举制度下催生出来的无数地主缙绅,这些地主缙绅逐渐代替了门阀在政治中的地位,成为了皇帝的打手,从至高无上的皇权中获取了特权作为劳动报酬,保证百姓们不会组织起来,揭竿而起,颠覆朝廷。”张居正剖析了门阀政治的核心要义。
“朕明白了。”朱翊钧吐了口浊气,点了点头说道:“朕讨厌贱儒,是因为贱儒在门阀化,动不动就说自己是诗书礼乐簪缨之家,占着半县的土地,形成了门阀,威胁到了朕的地位和权力,所以朕厌恶他们。”
张居正看着朱翊钧,带着无限的感慨说道:“嘉靖三十五年,臣从湖广方外山人,再次回到了朝堂,告诉世宗皇帝,天下困于兼并,但是已经被囚禁在了西苑的世宗皇帝,心中的壮志已经被反反复复的失望磨灭成为了绝望。”
张居正对世宗皇帝的认识,也是不断变化着,在刚刚中式成为了进士的时候,他也义愤填膺,天下未平,风雨飘摇,道爷你怎么忍心在西苑里一心修道?
随着时间的推移,随着张居正对政治理解的不断加深,他发现,道爷大抵是被囚禁在了西苑,而不是真的一心向道,垂拱无为而治,否则海瑞那道治安疏到御前的时候,海瑞就已经死了。
“天下困于兼并,兼无可兼,并无可并,这些地主缙绅们,已经变成了实质上的门阀,因为他们已经垄断了对知识和对知识解释,进而垄断了政治权力,他们占据了天下大部分的土地,皇权被束缚在了小小的四方城里,寸步难行。”朱翊钧完全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。
县衙里的书吏现在是举人或者生员充任,而这些地方的举人和生员,莫不是这些士族家中所出,地方权力被已经蜕变成门阀的士族们所垄断,而朝廷的权力也在缓慢的发生着固化,这些出身豪奢之家的进士们,在朝廷鼓噪风力舆论,影响朝廷的决策。
这就是当下大明的困局,万历初年,是大明最后的机会,如果无法把握,大明就会死亡,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挣扎而已。
“陛下,考成也好,清丈还田也罢,其实都只能治标,不能治本,而能治本的只有陛下。”张居正十分恳切的说道:“消灭门阀的是缙绅,消灭缙绅的应该是什么,这才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,缙绅最怕的就是被替代。”
张宏和冯保互相对视了一眼,皇帝和太傅讨论的内容,实在是有些让两个人心惊胆战,一个敢教,一个敢学,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。
张居正对大明的病症和问题所在一清二楚,而且真的能拿得出方子来,而且还把这手看病的功夫,完全教给了皇帝陛下。
朝中没有一个人会跟皇帝讨论这些问题,皇帝的皇权权力构成和基石,以及缙绅逐渐门阀化的根治之法,对于政治制度设计,那不是仅仅只有胆量就可以做到。
吕调阳、王崇古、马自强、申时行、谭纶、海瑞、王国光、万士和等等,都不会就这些问题跟皇帝讨论,甚至告诉皇帝权力的游戏,核心的规则和破局之法,有的时候,也不是朝臣们没有恭顺之心,不肯责难陈善,而是这些问题,朝臣们其实都没想过,因为没有立场去想。
张居正之所以想,因为他当国,在丁忧之前,他一直是实际上的决策人,所以他会如此思考。
“尝尝这个大碗茶。”朱翊钧让人拿来一个水壶,倒了两杯茶,大碗茶,就是朝阳门外草市的那个味道跟马尿一样的大碗茶。
但是朱翊钧的喝法是加冰块,冯保夹了冰块到大碗茶里,稍微凉一凉,而后朱翊钧便一饮而尽。
张居正其实不擅长品茶,他喝了一口,眼前一亮,冰凉感压制住了红糖的杂质的苦涩和咸味儿,味道极好。
“国窖也。”朱翊钧对这种饮品非常推崇。
“这其实是次辅王崇古永定毛呢厂的凉茶,去年夏天热死了三个人,大司寇被弹劾苛责小民兴利,陷入了极大的舆论危机之中,今年又弄了这种加冰的大碗茶,从热嗷嗷的羊毛清洗工场里走出来,喝一碗这个茶,神清气爽。”朱翊钧说明了关于大碗凉茶的起源。
王崇古搞出来的,怕热死人,每过两刻钟就把人叫出来喝一碗,落落汗再回去继续上工。
今年的永定毛呢厂一个人都没热死。
王崇古是为了自保,但是无形中提高了匠人们的待遇,缙绅们畏惧被代替,那么匠人这个集体,是否可以代替缙绅,还需要实践去证明。
至少眼下,王崇古一直在履行着自己的承诺,践行着安置流氓疏。
“已经深秋了,陛下还是少饮为宜,尤其是冰块。”张居正对这种凉茶非常赞赏,可是已经深秋,皇帝为了龙体,也不应该多饮了。
熟悉的唠叨,张居正管的很宽,什么都管。
朱翊钧和张居正说起了新的内阁成员,一共四个人的内阁,首辅次辅两个阁老,防止吕调阳独木难支。
朱翊钧其实不喜欢吕调阳,因为吕调阳没有自己的意见,廷臣们廷议出什么来他就写什么;他也不喜欢王崇古,因为王崇古是僭越臣工,虽然现在大家合则两利,但是指不定哪天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,拼个你死我活了;朱翊钧也不喜欢申时行,万士和是随风倒,而申时行是没有立场,他是两头都不想得罪,两头都得罪的人。
这也就是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大杀四方,眼光太高了。
就上面这四位,虽然不敢说和高拱相提并论,但是那也要比徐阶要强上数倍,至少这几位没有在死后被查出来侵占了几十万亩的常田,没有营建大别墅,也没有纵容家人为祸乡里,在个人道德上,这四位比徐阶要强,在治国能力上,那也要比徐阶强。
徐阶最大的功绩就是倒严嵩父子,还搞死了胡宗宪,这功过实在是不能相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