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已经穷尽自己的极限去揣测他们恶了,但还是低估了他们作的恶。
徐阶还需要别人给他扣屎盆子吗?屎盆子都嫌他臭。
王崇古是个商贾很喜欢赚钱,他也很擅长赚钱,可是去塞外走商,那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北虏、马匪、塞外苦寒,向塞外贩售货物,的确赚到了不少的钱,可是徐阶这个钱赚的,实在是丧良心了。
晋商赚的钱也是丧良心的钱,可是徐阶这个钱赚的,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。
“他还好意思标榜自己是体面人,体面人赚这个钱吗?”吕调阳是看过缇骑的塘报,徐阶说自己是体面人,没有触碰邪祟的买卖,可是他自己干的事儿,也很邪性。
万士和判断,徐阶一定知情,这惠善堂本来是供养百姓博一时美誉的事儿,可是惠善堂二十多年赚了五十多万两银子,徐阶不可能不知情,即便是没人禀报过,徐阶人精一样的人,能猜不到吗?
“朕记得,先生讲筵于朕,一次说到了杀鸡焉用牛刀,朕和先生说:君子,治人者也,君子为恶,则国大恶;君子为善,则国大善。是谓:君子学道爱人。”
“学道爱人,学道爱人啊。”朱翊钧重复了一遍,神情变得有些怅然。
徐阶可是大明的前首辅!
他贪墨成性,用自己的权力为自己谋利也就算了,这天下大抵如此,有点权力都想着变现,徐阶当国,以手中权力谋财,也不稀奇,可,为什么连这么脏的钱也要赚呢?他精通儒道,学成中式,成为了进士,成为了首辅,成为了当国,他就是这么学道爱人的吗?
“惠善堂这件事,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,这徐阶,把人给卖了,这人还得谢谢他徐大善人的大恩大德!”海瑞却面色沉重极为唾弃的说道。
依照大明律法,无法给徐阶定罪,因为徐阶在这个买卖里,赚了钱,却没有犯罪。
海瑞一开口,廷臣们也回过神来,徐阶在这个过程里,成全了他大善人的美名,那些把孩子交到了惠善堂的父母,其实大抵知道孩子的命运,这买卖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,天灾人祸,失地的百姓连自己都无法养活,更遑论孩子,哪怕知道自己的孩子进了惠善堂也是做牛做马,可也比跟着父母活不下去要好的多。
这些个孩子的父母,这些孩子,需要感恩徐阶,因为徐阶把孩子养大了。
以什么罪名定徐阶的罪,徐阶又没有强买强卖,是父母主动送到惠善堂的,徐阶也没有过分苛责,那些个弃婴塔里的孩子,不是畸形就是重病,很多都是时日无多,惠善堂只是再次把那些死在弃婴塔的孩子抛弃了一遍,先抛弃孩子的是他们的父母!
可怜天下父母心。
是谁让父母明知道惠善堂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也要把孩子送过去呢?
谁让这些父母失地游坠,让他们居无定所呢?
天下困于兼并这六个字,以血淋淋的现实,摆在了皇帝的面前。
嘉靖三十五年,拿着官身、受着百姓供奉、游山玩水的张居正,越走越是心神不宁,越看越是胆战心惊,他毅然决然的回到了朝堂之上,就是因为这六个字。
张居正有很多话很多话要说,他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,他知行合一的付诸于实践。
泰西崇尚将金钱看作勾起内心的魔鬼,而大明则对聚敛兴利忌讳莫深,金钱只是金钱,可是金钱带来了无数的肮脏。
“他这是名声和实惠都捞到了手里,真的是好手段啊!不愧是大明的读书人!”朱翊钧一拍桌子,语气倒是平静的说道。
徐阶,好手段!
朱翊钧让万士和公布了徐阶搞得惠善堂的肮脏和丑恶,朱翊钧发了信去了南衙,四天后,朱翊钧收到了骆秉良的塘报,骆秉良说这种善堂江南很是常见,随着清丈还田,这买卖越来越难做了,数座弃婴塔被穷民苦力推倒,种了庄稼。如果陛下再壮些,可以亲自到江南来看看,南衙、浙江都在慢慢变好,这是国朝振奋的意义,是江山社稷之重的现实。
朝廷正在履行他本来的职责。
江山社稷是什么?江山社稷就是百姓。
朱翊钧看着骆秉良的塘报,看了许久许久,有些怅然若失,又有些庆幸,幸好,大明在变好。
而此时西土城内,张居正怒气冲冲的找到了徐阶府上,手中拿着一份杂报,劈头盖脸的砸在了徐阶的脸上,张居正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,指着徐阶厉声说道:“徐阶!你枉为人师!”
张居正,徐阶在翰林院教授过的学生。
也是这份师生情谊,皇帝在处置徐阶的时候,总是要给张居正几分面子。
张居正万万没想到,徐阶能做出这种事来,他的愤怒情有可原,入阁之后,张居正还以为自己早就过了喜形于色的年纪,五十多岁的张居正,实在无法理解徐阶的贪婪,如此没有底线。
正人君子,很难想象恶人的恶。
“我自己做了吗?是我自己做的吗?整个南衙,谁家没有这种生意?难道就只有南衙吗?那扬州瘦马、大同婆姨、西湖船娘、泰山姑子、川蜀绣娘,难道是土里面长出来的吗?!”徐阶猛地站了起来,将手中杂报重重的砸在了桌子上,一样的愤怒。
“是我的错?大同有这种买卖,杭州有这种买卖,扬州有这种买卖,兖州也有这种买卖,天下遍地都是这种买卖!大明烂了!全烂了!千疮百孔的烂,四处流脓的烂!稀巴烂!”
“这是我的错吗?世宗皇帝在西苑一住就是二十五年,任由严嵩一党横行无忌,作威作福,先帝更是一声不吭,天下的流民是我造出来的吗?王崇古在宣大鼎建,就安置了十九万的流民!十九万的壮丁!流民能流的都是青壮,不能流的早就死在了路上!”
徐阶的声音比张居正还要大,自从万士和主导风力舆论,将徐阶作的恶,完全揭露之后,徐阶就出离的愤怒着,他不知道愤怒些什么,他知道那些个买卖,早晚一天会露出来,小皇帝和张居正都是那种杀人还要诛心的人,把他的恶事抖搂出来,杀的时候,就能利利索索的下刀。
徐阶的愤怒不是罪恶被揭露,大抵是在愤怒自己,人到快闭眼的时候了,回首自己的一生,却是一事无成的碌碌无为,明明有惊天的才华,却用来做了这些,徐阶大抵在愤怒这些。
“那你也不能做!”张居正当然知道徐阶说的这五种特产究竟是什么东西,他听说过,事情发生在徐阶身上,张居正难以接受,在他心里,徐阶再烂,也不至于烂到这种地步。
“我不能做?我为什么不能做?我不做,有的是人做!”徐阶指着张居正,面色通红,一挥手,将桌上的东西推的哪里都是,大声的说道:“张居正,你难道以为凭借你一人之力,就能澄清寰宇,让大明变得天朗气清?”
“告诉你,别说一个张居正,就是十个,百个,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,变得晶莹澄净!”
张居正反倒是不气了,看着徐阶的眼神里,带着些许的不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