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涞和大多数大明读书人一样,因为春秋之后无大义,就没读过史书,皇帝解释殴帝三拳这个典故的时候,李涞人都傻了。
昨天朱翊钧在午门监刑,这李涞还要上奏,面圣了还要犟嘴,这就是打心里认定了自己做的事儿是对的,至少忠于了自己,不是为了博誉于一时。
“蒙陛下圣母错爱。”张居正还真不知道这件事,张居正从皇帝的描述中,清楚了一件事,那就是陛下昨日操阅军马回宫之后,仍然批阅了奏疏,这是勤勉,可过犹不及。
“朕算是看明白了,今天还有这小人包藏祸心,每遇一事,即借言离间。朕今已鉴明了,本要重处他,因时下喜事将近,姑且记着,且看他日后表现。”朱翊钧往前走了三步,让张居正在自己三步以内。
张居正上奏说要穿吉服,古吉凶异道不得相干,皇帝办喜事,他穿孝服,这算个什么事?也就是把布袍换成锦袍,把牛角带换成玉带。
朱翊钧没准。
丁忧之间仍然执事行礼,这本就是不孝了,对张居正的名声而言不是好事,再变服从吉,委实不妥。
张居正是执事行礼,就是主婚人,而皇帝这一身的戎装,第一站要去京城的外城,大祀殿,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天坛祈年殿,这里是祭祀天地的地方,供奉了明太祖高皇帝和明成祖文皇帝二人。
这地方可是嘉靖年间道爷和群臣之间争权的地方之一,另外一处的主战场就是太庙。
大礼仪之争,皇统问题的政治讨论,在后世人看来,是到嘉靖三年,杨廷和父子罢归故里结束,可是在张居正这个大明人眼里看来,一直持续到了嘉靖二十七年才结束,围绕着大祀殿、太庙的争锋,以睿宗皇帝(道爷生父)供入太庙,位于太庙左四,序跻武宗上结束。
道爷要叫自己爹为亲爹,首辅杨廷和不认可,杨廷和的儿子、状元郎杨慎大声疾呼: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,坚守节操大义而死,就在今日!
仗义死节就在今日,杨慎这口号喊得都不嫌害臊,国家养士就养出了这种货色来。
杨慎纠集了超过两百名朝官伏阙,他们伏阙的地点,不在午门之外,而是在午门、皇极门之内的左顺门的位置,那已经是皇宫了。
万历年间,朝中的言官到底是怕张居正,几次伏阙,也都是小打小闹,不敢跑到皇宫里撒野,只敢在午门外磕头,有点风吹草动,就跑的无影无踪。
杨廷和功过如何,春秋自有论断,就朱翊钧本人看来,杨廷和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,更确切地说,根本就不是个东西。
武宗皇帝亲履兵锋在应州打退了小王子达延汗对大明西北的袭扰,杨廷和作为帝师不仅不认可,还怒斥了武宗皇帝一顿,大家都是帝师,张居正怎么就整天喊着富国强兵,对小皇帝习武这种不务正业的事儿,熟视无睹呢?
嘉靖初年的名相张璁也是这么认为,张璁有一次对近人说:哪有当国元辅的儿子做状元,状元郎莫不是还能家养?不避嫌也不知羞。
大明是有恩荫制的,杨廷和的儿子保底能捞到个三品的闲散官,不视事不掌权柄。
可杨廷和的儿子是状元,张璁不认为那是凭本事得来的。
杨廷和,当国的首辅,儿子杨慎是状元郎也就罢了,在嘉靖初年,杨慎甚至是讲筵官,就是负责给皇帝讲筵,张居正在万历年间干的活儿,这么重要的位置,杨慎担着。
朱翊钧觉得杨廷和不是东西,张璁也是这么认为,道爷罢免杨廷和,把杨慎流放到云南,大抵也是这么认为,杨家父子不是个东西。
朱翊钧来到了道爷的战场,祭天的天坛,大祀殿。
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,告诉老天爷,皇帝要结婚了,皇帝亲政了,江山靖安,天下已有振奋之景象。
朱翊钧一步步的走进了大祀殿,走进了玄极宝殿,这里只有三个牌位,一个是上皇天上帝,一个是明太祖朱元璋,一个是明成祖朱棣。
在嘉靖九年,朱棣以太宗皇帝的身份,被道爷抬到了这里,嘉靖十年,又被朝臣们给抬了出去,嘉靖十七年秋,朱棣变成了成祖,又被抬了进去,至此之后,就再也甩不掉这个成祖的庙号了。
朱棣本人肯定更喜欢太宗这个庙号,而不是成祖。
因为朱棣一生都不愿意承认建文君那四年时光,甚至发动了岁月史书,把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改为了洪武三十一年到三十五年,太祖之后是太宗,朱棣宣称这皇帝位,是朱元璋传给他的!这大抵是朱棣一辈子的执念。
朱棣肯定不喜欢成祖这个庙号,等于说是他一生的努力都被否定,成祖这个庙号,就表示朱棣再开一脉,是造反上位。
有功为祖,有德为宗,合称祖宗。
朱翊钧也没有把朱棣抬出去的意思,既成不说,他上了香火,冯保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,捧着一卷长长的圣旨,走出殿宣旨。
大婚就是登基大典,朱翊钧跑到这里祭天,就是告诉老天爷,他现在真正登基了,所以这份圣旨是登基诏书。
内容大抵中规中矩,就是很普通的大明筚路蓝缕建立之艰难,数了数列祖列宗的遗德,朱翊钧接过了这副担子,面临着怎样的困境,又会做些什么,期许大明中兴。
朱翊钧看了看身上的戎装甲胄。
大明布面甲里面是铁片,这里面的铁片是否锈蚀是看不出来的,万历初年大司马谭纶发现京营军兵的甲胄,布面甲成了棉甲,里面居然一个铁片都没有,这让谭纶痛心疾首,布面甲在万历初年是喝兵血的一个手段,京营糜烂如此,边方又会糜烂到何等地步?
谭纶上奏说日后一律明甲校阅,朝中内外反对之声很高,谭纶在朝日坛咳嗽就被弹劾致仕,是结果,不是原因。
大明军在万历初年的甲胄一律明甲,防止锈蚀偷工减料的发生。
朱翊钧走出了大祀殿带着文武群臣前往了皇宫的太庙。
皇帝一步步走到太庙前的月台,却没有进去,而是从袖子里抖出了一张纸,递给了冯保。
已经从坤宁宫赶回来的吏部尚书万士和、礼部尚书马自强一看这场面,立刻就是知道坏了!皇帝要作妖!
陛下这封圣旨可是没有经过廷议!
冯保再次上前两步,小黄门已经抬上来一个桌子,冯保将手中那张纸贴在了锦缎之上,锦缎以玉为轴,朱翊钧走到了桌子前,拿起了旁边的万历大宝,盖在了纸上,一份圣旨就当着群臣的面儿,完成了。
小黄门将圣旨拉开。
冯保一甩拂尘,吊着嗓子大声的说道: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”
“朕幼冲登大宝之位,国家凋零有倾覆大危,北虏逞凶塞外屡次入寇,国帑财用大亏,朝堂昏暗吏治浑浊如大河,泥沙俱下,礼乐崩人心丧,穷民苦力微末小民诉诸于异端邪祟,国无宁日邦无计可安。”
“有至德,斯享宏名;成大功,宜膺昭报。”
“中极殿大学士、太子太师、太傅、元辅、宜城伯、上柱国、江陵张居正,随白龟降诞,少聪慧多有贤名,十二秀才,十五举人,二十三岁唱名东华门外,有伊尹、颜渊之至德,太仓粟银可支六年,周寺积金,至七百余万,考成法下,虽万里外,朝下而夕奉行。”
“当朕幼冲,嗣服之始,先生谦让弥光;迨王师灭贼之时,勋猷茂著。用正茂平两广倭患,用刘显安西南生苗,用宁远侯安定辽东,用迁安侯纵横塞上,蛮貊莫不率服,念朕昔当十龄,卿尽心辅弼,身系社稷安危之重,鞠躬尽瘁,为帝师,亦为天下师。”
“伟列居于谨慎,厚泽流于万世。未隆尊号,深歉朕怀。”
“谨于万历六年三月初三良辰吉时,袛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,先生至德大功。”
……
“咦吁唏!声名洋溢,昭令德以如存,德高攸崇,质群情而允协。布告天下,咸使闻之。”
“钦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