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在赵老七的案子里,和赵老七说,赵老七眼里已经十分公允的青天大老爷,密云知县,其实和孙志诚这些乡贤缙绅是一伙的,赵老七不明白,朱翊钧没有太过于详细的和赵老七讨论这个问题。
其实,朱翊钧很早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,那便是肉食者们之间存在的普遍默契问题。
密云知县事在京畿,大明皇帝和明公们对于京畿周围的掌控力度要远远高于地方,那些个闲的没事干还要叫唤两声的御史、给事中们,若是从卷宗中查出了密云知县的判罚失当,这知县不死也要脱层皮,所以知县只能选择公允的判罚,煞有介事却毫无成效可言的执行。
密云知县被朱翊钧流放去了吕宋,和孙志诚一道走的。
而南京情况则完全不同,天高皇帝远,在大明海防巡检传递消息的信息渠道建立之前,大明皇帝的圣旨到南衙都要十五天的时间,再加上南衙的兼并问题远远大于北衙,多重世势之下,出现杨恪礼这种真正的善人,被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。
朱翊钧稍微回忆了一下,对着张居正说道:“朕记得,之前宝岐司司正徐贞明的恩师,马一龙在苏州府溧阳带着乡民垦田,溧阳的乡贤缙绅们,惹不起马一龙,毕竟马一龙是进士,在朝中还有同僚恩师,但是马一龙亡故后,他垦荒的田亩,全都被兼并了。”
“张大伴,朕记得,马先生,一共垦田垦了十二万七千三百四十亩?庶民不能守,皆被侵占,数月杂草荒芜。”
张宏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厚重的备忘录,翻开看了许久,才俯首说道:“回陛下,的确是127340亩地,后来高启愚到了苏州府溧阳做知县,才把这些田给收回来。”
陛下在关于钱粮田亩这些财物之事上,十分的敏锐,连零头都记得一清二楚,分毫不差,张宏还是翻看了备忘录才确定了这个数字。
朱翊钧叫马一龙为马先生,是他在事农桑这块,的的确确是马一龙的再传弟子,徐贞明可是朱翊钧的农学师父,广寒殿和宝岐司,都在西苑,而且紧邻。
“很是相似。”朱翊钧十分确信这两件案子是类似的,都是肉食者普遍默契,而作为调节矛盾的载体,大明朝廷地方官府,在田亩兼并的问题上,并没有起到调节矛盾,抑制兼并的作用,而是出现了负面作用,放宽纵容。
张居正思考了一下,点头说道:“大明土地兼并,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,可的确如陛下所言,的确存在纵容的问题,所以,臣在新政之初,第一件事,就是吏治,而不是别的,外官,大明的地方官员,是朝廷的手脚,如果不打通四肢的经脉,无论是什么样的政令,都是水中花镜中月,无稽之谈。”
张居正没有否认存在的问题,他清楚的知道这些问题所在,而且正面面对这些问题,这也是朱翊钧喜欢和张居正论政的缘故,因为张居正在皇帝面前,从不说谎,他拿了王世贞的《竹禽图》,就直接在皇帝大婚的时候,作为贺礼送给了皇帝,从不掩饰自己的贪腐。
朱翊钧两手一摊的问道:“这高资只有五千亩田,可是咱们大明有多少这种明明适合耕种,却只能荒芜的田亩,这些个田亩,为何咱们大明的官吏们,宁愿逼死杨恪礼,也不肯让这些土地长满庄稼呢?”
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:“有些事,看似四两重的事儿,上称就是千斤打不住,而有些事,看似千斤重,结果一上称就是二两重。”
“大明国朝财用大亏,是只有臣一个人注意到了吗?嘉靖二十九年虏入,东南倭患,大明两线作战,财用就已经大亏了,朝廷度支只能做到三个月,之后就只能欠了,翰林院的翰林们、都察院的御史们,六科廊的给事中们,反复上奏说这财用大亏是不行仁政导致,把解决国朝财用大亏,说的比女娲补天还难。”
“以臣来看,也不是很难嘛。”
万历三年起,大明皇帝的零花钱金花银额度从一百万涨到了一百二十万,而大明国库基本解决积欠,到了万历五年,户部已经有了六年所积,甚至往老库里腾了一百万银,作为备用应急。
财用大亏,其实从孝宗朝开始就开始了,一直持续到了万历年间,这在所有人看来,是万斤重的大事,结果到了张居正手里,就能够解决了,张居正和晋党狗斗的同时,捎带手就把问题给解决了。
万历十五年起,这个问题又严重了起来,到了万历末年,一百二十万银金花银名存实亡,到了天启、崇祯年间,皇宫累年亏空,根本没有银子度支了。
一样的道理,这大明治下,土地荒芜无法耕种,复耕复产这件事,让各地地方官们说,都是难如登天,结果杨恪礼只要稍微出手,这千斤重的事儿,结果只有二两重。
这一直以来鼓噪风力的地方官员的脸面,往哪里放?让一直将土地荒芜归咎于大明百姓尚奢务虚的势要豪右们的脸面,往哪里放?
你穷?你快饿死了?你不努力,活该伱穷。
张居正吐了口浊气,继续剖析问题说道:“陛下,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,收受了陈氏的贿赂,这个事儿,其实还有利来利往在里面,地方的官吏们不肯解决,不是不能,而是解决了没钱拿,只要不解决,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落到口袋里,而这地方的乡贤缙绅们,也乐意看到这土地荒芜。”
朱翊钧满是疑惑的说道:“这是为何?自己手里的土地荒着,那不是少赚了许许多多的钱吗?”
“陛下…”张居正十分复杂的看了一眼大明皇帝,眼神十分的复杂,最多的是欣慰,其次是无奈,再有一丝丝的担忧,陛下思考问题的方式,从来不跟势要豪右们站在一个立场上,反而是站在穷民苦力小民们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。
和农户一样,那田荒着不种,实在是太浪费了!
这种立场非常合理,因为陛下的的确确是个农户,因为陛下的确在宝岐司亲事农桑。
果然,当初贱儒们反对皇帝亲事农桑是有道理,陛下一旦真的实打实的,不是做做样子的脚踏实地的做个农户,就会以农户的立场去看待一些问题,进而影响政治决策。
“让这些田亩荒着,能赚的更多。”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:“如果百姓不疲于奔命,为了散碎银两不止不息,如何肯认命一样为了生计,忍受这些乡贤缙绅们的朘剥呢?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才会为了衣食而忙碌。”
“王崇古之前说,这乡贤缙绅,在抑制着大明人丁的增长,虽然海瑞怒斥了王崇古,但这话却是没错的。”
“兼并,提笔区区十八画,道尽人间万般苦。”
朱翊钧听完了张居正所言,掏出了铅笔,刷刷写了几笔,好记性不如烂笔头,张居正不可能时时刻刻耳提面命,朱翊钧要记下来,防止自己忘了。
“谢先生教诲。”朱翊钧写完十分诚恳的说道,这话他已经重复了六年,也会一直重复下去,张居正已经位极人臣了,而且并不想进步的情况下,朱翊钧真的会一直尊敬他。
“臣愧不敢当,此臣所以报先帝、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。”张居正恪守君臣之礼,从不僭越分毫,每次皇帝感谢张居正的时候,张居正都会拿出先帝来,这不是拿先帝压皇帝,而是表明自己是受先帝的托付,才告诉皇帝这些道理。
“这个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,押入京师徐行提问吧。”朱翊钧宣布了自己的决定,庆赏威罚,缺一不可,做错了事儿,就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,董传策既然敢收银子,那就不能怪朱翊钧把他送进快活碑林里,遗臭万年了。
数百年后,人们还是能在快活碑林看到了董传策的事迹,人人唾而弃之。
“先生知道那些个贱儒们都是怎么说先生的吗?”朱翊钧说起了趣事。
张居正颇为平静的笑了笑,摇头说道:“且随他们说去吧,他们骂的再凶,臣也掉不了几块肉不是?”
张居正对于儒学士们对自己的评价,早已释然,反正这些犬儒们也放不出好屁来,张居正早就不看那些个士大夫们弹劾他的奏疏了,都是贴个空白的浮票了事。
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:“诶,先生想错了,现在啊,儒学士们都是夸先生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