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不由得想到了在清算名单上的两家晋商,明明已经跟着皇帝发了财,还要省那一千五百两的税钱,惯性的力量,的确强大。
戚继光为京营总兵,大明的大将军,也是陛下的前驱,陛下的仪仗缓缓的向着西土城而去。
西土城很大很大,几乎和巴以冲突的交战区大小相同,马蹄声阵阵,西土城内,人人家门紧闭,这几日西土城遮奢户们终于想起了,他们是被迁徙来的,他们终于想起来了,大明皇帝是个暴君,这个动辄杀人的暴君,在大婚头一天,还在城门楼子监刑杀的血流成河,七百二十兖州孔府嫡系人头滚滚,通惠河上,旗杆上挂的是尸首。
大明皇帝迁徙富户入京,把人拉到京师来,就是为了方便杀人的时候好动手。
徐阶到底是前任首辅,他还有些门生故吏,要抓他的消息,还是比衙役、缇骑早到了一步,这些传递消息的人,不见得是想盼着徐阶好,送来的消息,大意就是让他自尽,少多少麻烦,这样一来,大家都好。
“爹,爹,咱家的银子在哪里?!在哪里,你告诉我,等我安顿了下来,一定为爹报仇!”徐恒跪在徐阶的面前,脸上都是慌张,大明皇帝已经带着缇骑来了,他要是再不走,就走不了了。
“蠢得要死。”徐阶靠在太师椅上,好像他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首辅,颇为淡定,徐阶看着徐恒的蠢样,就是气不打一处来,他又想起自己的大儿子来了,徐璠。
徐璠,嘉靖年间督办永寿宫,三个月完工,到现在大明中轴线烧了一遍又修好了,永寿宫屹立不倒,出使泰西三年,没有让大明蒙羞,到了哪里,都是不卑不亢,尽显天朝上国之风范,现在又去了泰西做特使。
徐璠为什么回来了,又走了?徐阶让他替自己出去活动,徐璠不肯,还跟他大吵了一架,讲什么人地矛盾向外转移,大明危如累卵,诉诸于海外这种屁话,最后徐璠带着妻儿直接就走了,去了泰西。
徐恒急了,他猛地站了起来,愤怒的喊道:“爹,你说句话啊,咱家的银子都藏在了哪儿?”
“走?哼。”徐阶有些不屑,这个外室子是当年的错误,的确是个错误,连这点事都办不好,在外面做事,大火烧到了家里来,连断臂求生都做不到,朝廷那边显然找到了证据。
如果是徐璠做事,绝对找不到他们徐家。
跑?跑不掉的,张居正那个人,徐阶太清楚了,只要出手,就是奔着赶尽杀绝去的,徐恒这个蠢货,拿了银子能跑到哪里去?
“没事的,稳当点,我还没死呢,怕什么。”徐阶喝了口茶,气定神闲的模样,让徐恒莫名升起了一股信心,他的慌张逐渐消失,是呀,徐老爷子还在,他怕什么?
无所不能的父亲,一定有脱身之法。
缇骑们到了,衙役将徐府围的水泄不通,直到这个时候,徐府才乱了起来。
而在徐府不远处,大驾玉辂稳稳的停下,大明皇帝和元辅太傅站在了徐府门前,冯保、张宏指挥着小黄门们搬来了茶几、太师椅、华盖(遮阳)等物,烧了一壶热水,开始冲茶,瓜子、花生、番薯条、果盘应有尽有。
“先生尝尝。”朱翊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徐府已经围上了,今天一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,他笑着说道:“戚帅,坐坐坐,朕就不信徐老倌敢反抗,他敢,他的家丁敢?”
朱翊钧看了一眼四架九斤火炮,底气十足。
朱翊钧爱看热闹,还有点火力不足恐惧症,这非常的合理,嘉靖二十九年、隆庆元年,大明京畿两次被北虏攻破劫掠,缺少安全感的陛下,出门带四架跑,带百辆偏厢战车,非常非常非常的合理。
“陛下,要不开始吧?”戚继光看着陛下一副看戏的纨绔样儿,笑了笑,没有多说,他又不是文官,陛下失仪,不关他的事儿。
张居正更不会拦着陛下胡闹了,他其实也喜欢看热闹。
海瑞、王崇古在等待着皇帝的命令。
“等会儿,还有客人没到。”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:“都坐都坐,让徐府先乱一会儿,缇骑抄家也省点劲儿,不用翻箱倒柜了。”
高拱和王之诰来了,他们也是今天的观众,这二人显然是朱翊钧喊来一起看戏的,说是看戏,未尝不是在杀鸡儆猴。
高拱和王之诰的身后,还有一群人,这帮人是西土城遮奢户各家各户的话事人,他们被朱翊钧请来一起看戏,戏台搭好了没有观众,自然不行,杀鸡儆猴,猴不在,怎么吓唬猴?
高拱和王之诰见礼之后,心安理得的坐下,皇帝再凶,这俩人又没有损害国朝利益,自然不怕皇帝的雷霆之怒。
君子欺之以方,难罔以非其道。
高拱看着皇帝,面色十分复杂,陛下身上的君子味儿,越来越重,这皇帝是越成长越让人心惊,难不成当年的他,真的看走眼了不成?当年连个四书五经都读不通顺的太子,现在真的是越发威严了起来。
高拱思前想后,只能说:张四维有功于社稷。
“冯大伴!开始吧。”朱翊钧看观众们都到了,看着冯保,示意开始唱戏。
戏台子在徐府门前早已搭好了,是真的戏台子,戏也是唱的真戏,唱的是徐阶的一生。
报幕的打着板,快声快语的喊道:“忽听得万岁宣见声,净鞭三响绕掖廷,大臣雁行入金銮,站立在金阶用目睁,金殿坐的是两班臣,左起坐的是徐阶贼,他本是我朝清廉的臣,众望所归严嵩倒,未料到又是那乌云,遮了天来蔽了日!”
“有人提起徐阶贼的名和性,就是那孩童闻知,也要放悲声!”
悲怆的二胡、三弦琴响起,一个九岁的孩子,爬出了戏台的帷幕,伸着手,一遍哭,一遍大声的喊着:“娘!”
而另一边则是短褐,上衣下裤的一对父母,他们掩着面,低声啜泣,母亲转过身来,半弯着腰,开腔唱道:“风不调,雨不顺,遭了旱灾又见蝗,倭寇逞凶烧杀抢,天灾又人祸,逼得人不能活…”
这一段,唱的是徐阶的惠善堂,戏折子是万士和写的,戏班子也是万士和找人教的,陛下要看这个热闹,万士和早就写好了,就等着这一天,他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,但是他写了,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。
也不怪陛下不顾师生情谊,徐阶但凡是能真的和高拱一样颐养天年,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。
惠善堂、死婴塔、人牙子、黑窑、阉奴、青楼,这一折惠善堂的戏,把为什么孩子听闻徐阶的名字,会放悲声说的一清二楚,明明白白,本就是天灾人祸,倭寇亡命横行,人都不能活了,还做这孩子生意,当真是丧天良!
朱翊钧拳头都硬了,他每每想起惠善堂这一出,就是怒火中烧,徐阶做孩子这生意,的确不违背大明律,甚至说,他这惠善堂不养那些孩子,那些健康的孩子,可能真的活不下去,这年头,徐阶这惠善堂的确是做善事,可他一个清流的党魁,当国之后,非但没有纠正过去的错误,反而是变本加厉。
这糟糕的世道,是在徐阶手中,一步步的变得更加糟糕。
徐府的门忽然洞开,徐阶披头散发的从里面冲了出来,猛地推倒了鼓架,面色通红,无比愤怒的咆哮着:“别唱了!别唱了!!”
稳如泰山,还让徐恒不要慌的徐阶,此时,破防了。
徐阶是真的破防了,这个生意,真的不光彩,哪怕是惠善堂这个生意的盈余,他能拿出三成来,惠善堂的孩子就能多活五成,但是徐阶没那么做,光景不好的时候,孩子不值钱,要多少有多少。
徐阶披头散发,指着海瑞,状若疯癫,大声的说道:“海瑞!当初伱在松江府治水,让我徐家认捐,我不肯受你朘剥,你怀恨在心!你挟私怨报复!明明都是我那逆子徐恒所为,非要牵连瓜蔓。”
“海瑞!你妄为骨鲠正臣!”
跟着徐阶一起冲出来的徐恒,听闻徐阶这么说,脚下一软,趴在了地上,目瞪口呆的看着徐阶,原来,这就是徐阶的办法,把他抛出去当替罪羊。
海瑞慢悠悠的将茶盏放下,整理了衣服站了起来,看着徐阶,平静的说道:“我海瑞一生做事,只求顶天立地,问心无愧。”
松江府之所以成为膏腴之地,和海瑞治水有极大的关系,海瑞从来不只是一个清流,他也是个循吏,就是一往无前的时候,背后的敌人太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