舍本逐末,竞奢之风,已经吹遍了南衙和浙江两地,这是张居正在京堂看不到的景象,而且已经引起了李乐的担忧,他这次回京叙职,主要还是为了此事而来。
大量白银涌入,导致的江南地面,金钱至上。
“金钱无所不能,甚至在逐渐成为衡量善恶、对错、是非的标准,以致于人人都对金钱顶礼膜拜,相信钱能通鬼神,有钱能使磨推鬼。”李乐忧心忡忡的说道:“诚然,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,但还是过于剧烈了。”
大量白银的涌入,并且在南衙堰塞,造成了李乐看到的局面。
李乐试图研究这种风气背后的原因,在南衙,随着生产资料的不断集中,生产分工的不断明确,商品的逐渐充裕,衡量商品价值的一般等价物——白银,似乎成为了可以购买一切的一般等价物,甚至可以决定他人命运的神奇力量,进而产生对金钱的崇拜,最终的结果就是金钱至上。
“玉壶坊有一青楼,可以送花篮,和京师一样都是一百两银子一盆,十盆是一千二百两,这多买反而更贵,越贵反而越有人买,何其怪哉?千金散去只为博美人一笑,得众人夸赞,争相竞富。”
“织锦坊有一织娘,本来许了人家,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三媒六聘已定,正是风光嫁人之时,可到了嫁娶之日,这织娘的娘家又要五两银子下轿的钱,这夫家拿不出这下轿之钱,这轿夫抬着新娘转头就走回了娘家,弄的前来吃席的亲朋,也是无可奈何。”
“这股风气也蔓延到了南衙的国子监,我初到南衙时,南衙国子监是耿定向带着,颇为朴素,即便是穿麻衣,也大有人在,今年春,我到南衙国子监,人人绫罗绸缎,腰挂若干配饰,生怕落于人后,手拿红木骨折扇。”
“咄咄怪相,让人忧心忡忡。”
李乐用了三个案例,表明了南衙舍本逐末、金钱至上的广泛。
“就以这三件事,你是如何处置的?”张居正有些好奇的询问道,在书信里,李乐提到了这些事儿,但没有说的那么具体。
李乐面色痛苦的说道:“玉壶坊青楼,每卖一个花篮就要给朝廷缴纳四十银的坐税,我本以为可以止住这种风气,但稍微实行了两日,我就发现,这帮家伙,把本该给青楼姑娘分的银子拿了二十银出来。”
“一个百两花篮,青楼的女子本就只分二十二两银子,这一下子拿走了二十两,那些个青楼女子,把我给骂的狗血淋头,说什么娼妓的银子也要贪!”
“这政令只好停下,停下了,这二十银居然还不给青楼女子分,这些個东家全都自己留下了,只因青楼女子很少出门,对政令的执行和停罢,并不了解,这些青楼女子还是骂我!”
“原来这些东家们早就在想办法减少这些女子的分成,我定下的额外加税,立刻成了他们对下朘剥的由头,就坡下驴。”
张居正稍微思索了下,禁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,李乐的实践告诉张居正,这东西不仅仅招骂,而且还容易被势要豪右所利用。
朝廷一说要收税,立刻向下摊派,朝廷不收了,他们也不吭声,任由朝廷继续挨骂,这在政令推行的过程中,再正常不过了。
“你如何应对?”张居正面色严肃的问道。
李乐咬牙切齿的说道:“我定下了一个花篮一千银的税,请了稽税院稽税缇帅骆秉良稽税,一下子南京就没人卖花篮了。”
新官上任三把火,李乐这第一把火烧下去,把自己给烧的遍体鳞伤。
张居正眉头皱了起来说道:“你这不是斗气吗?估计这些个势要豪右只会背地里笑你,没什么手段只会掀桌子。”
“可不是嘛,当时被好生笑话。”李乐也是被自己给蠢笑了,他摇头说道:“弟子刚做了巡抚,想要大干一场,潘总督去绥远走的急,我也想证明自己,结果就有点急于求成了。”
“后来,我生了个办法,卖花篮可以,但是各家青楼的花篮都要到应天府鼓楼拿,每月三号,青楼女子到鼓楼拿分账。”
“一个花篮上不设限,价高者得,一个青楼最多十个花篮,不是为了竞奢吗?竞!这些纨绔不是要斗富吗?斗!”
“这可是把那些个纨绔给气的咬牙切齿。”
“这个月一个青楼只给十个,下个月一个青楼给一千个花篮,第二个月花篮太多之后,就再也没人买了。”
张居正眉头仍然锁着,摇头说道:“你和势要豪右做法,受苦的还是卖笑的娼门,这么一折腾,怕是日子更加难捱,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,神仙斗法凡人遭殃。”
“先生教训的是。”李乐笑着说道:“这花篮不能卖了,但是可以卖酒。卖多就赚得多,卖少就赚的少。”
“外城可有不少的酒坊,这些酒坊的酒,不是那么好卖的,而且利润极薄,我在老街口建了一个官办的酒厂,算是给酿酒的匠人找个活路,也是弟子在南衙筹建的第一个官厂,弄的倒是风生水起。”
张居正的眉头舒展开来,点头说道:“如此,虽有与民争利之嫌,但也好过之前的办法。”
“后来这官厂的酒不够数了,许民间入场,这反对的声浪才少了许多。”李乐摇头说道:“但是这青楼女子卖的酒赚的钱,大部分还是被嬷嬷给抽分了,能留在手里的不多,这是生产关系决定的。”
“我本来以为,废除贱奴籍之后,会有所改善,但效果并不明显,不是说没有,但是多数的贱奴籍,还是和过去的生活,并没有太多的区别,尤其是青楼女子。”
“因为这些青楼女子,尤其是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,都要裹脚,裹了脚只能以此为生,连出门都十分的困难。”
裹脚根本不是什么风俗,而是强人身依附的物理圈禁,青楼女子的命运没有因为废除贱奴籍的政令,得到明显的改善,因为她们的生活已经被完全圈在了青楼之中,甚至在南衙废除建奴籍的时候,这些女子都没有到鼓楼前,参加废除贱奴籍的仪礼。
“废除贱奴籍短期之内看起来没什么效果,但时间一长,就会慢慢体现了。”李乐解释了一句,他不是抨击这条政令在做无用功,而是认为这种长期的政令,需要时间才会慢慢生效,将时间的尺度从一年两年,拉长到一百年,两百年的时候,这种长期政令对大明方方面面的影响,才会体现的淋漓尽致。
张居正当然清楚这种政令的短期内看不出什么,但朝廷不再承认卖身契的合法,时间一长,慢慢就会影响到芸芸众生,他继续问道:“织锦坊织娘的案子呢?”
李乐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:“也只是判了退还彩礼,那织娘,因为受不了旁人指指点点,跳了秦淮河,倒是没死,被人救了上来,现在住在织锦坊的织造局官厂里,不肯回家去了。”
“这织娘很清楚,那二十五银的彩礼钱,还有五银的下轿钱,都是她的父母拿她的名声在发财,一分钱也不给她,还要她背负骂名,名声坏了,难嫁她也不嫁了,跳了河之后,算是把血肉之躯,这条命还给了父母,恩断义绝。”
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,是普遍的现象,夫家不休妻,和离的少之又少,这家父母好狠的心,即便是这五两下轿银,真的拿到手里了,女儿在别人家得受多少委屈?
这个案子是李乐做应天府丞的时候,印象深刻最深的例子,是金钱对公序良俗、律法、社会共识巨大挑战的最直观例子之一,就为了五两银子的下轿钱,弄的一地鸡毛。
织锦坊织娘,是现在这个世道,为数不多的女子能够抛头露面的体面工作,而不是卖笑卖身的贱业,再加上官厂里有学舍,多数的织娘都读书识字,虽然不敢说知书达理,但日常用的字词都认得,织娘婚配的人家,也算是南京的中人之家,不算太穷,但也不是太过于富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