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皇帝南巡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徐州城,下榻了徐州燕清楼。
这一路上,大明皇帝看到了真实的大明,有好有坏,有缺陷也有蓬勃发展的生机,这些都是大明,大明从来不是大光明教口中的地上神国,是有缺陷的,也是有矛盾的。
但朱翊钧对南衙诸府的第一观感非常非常差,出了台儿庄,抵达徐州这段路,朱翊钧走的很闹心。
“戚帅,朕有个疑惑,朕已至徐州,发现这徐州四通八达,这地方勉强算是依山傍水,算是能守一守,但是和山海关、嘉峪关、居庸关等相比,就差了很多,朕之浅薄来看,徐州地方,无险可守。”朱翊钧有些不明白徐州是怎么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的。
这地方,根本没法守,有河,黄河和运河,但水量都不算大,远不是天堑,也没有什么雄关,地势十分的开阔。
“陛下,正因为如此,所以这里才是必争之地。”戚继光笑着说道:“徐州就是东西南北都可以打过来,守是守不住的,南方守不住,北方也守不住,所以一旦南北冲突,徐州、淮海地界,就会成为缓冲区,拉锯战。”
“再退一步,就到自己的腹地了,所以决不能退,自然就变成了四战之地。”
“原来如此,谢戚帅解惑。”朱翊钧这次明白了徐州地方为何成了历代兵家必争之地,不是它有多么的易守难攻,只是因为到这里,谁都一步不能退了,退就是把腹心给露出来,生死存亡之际。
“徐州地方,远不如朕经行的山东。”朱翊钧非常不悦的说起了自己见到的徐州,他眉头紧蹙的说道:“总结来看,就是大钱赚不来,小钱看不上,不像山东大钱要赚,小钱也不放过。”
“徐州知府干的很差。”
朱翊钧对徐州非常不满,现在徐州处于南衙地界,但他一到就看到了问题。
山东是想赚大钱的,比如密州市舶司,就是赚大钱,但不属于市舶司经济区辐射范围内的地方,也愿意赚小钱,海带、棉花、铁冶,都愿意赚,大的赚不到就赚小的,朱翊钧能看到那种发展的生机。
但徐州看不到。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具体来看,百姓对衙门普遍不满,是非常普遍的那种,不是沂州个别,徐州这里,一提起衙门,百姓都皱眉头,不是对六房哪一房单独的不满,征税、刑名、治安等,都不满意。”
“出现这种原因,徐州知府,三年一换,脸都没认清楚,就走了,知府一换,师爷跟着换,六房也要跟着换,这刚消停,就又换,导致了衙门失灵,整体失灵,不能正常运转,别说百姓了,连缙绅到衙门里办点事儿,都找不到人,只能自决。”
“而且这十二年换了四任知府,每一任都留下了一个烂摊子,万历元年的刘昌清,留下了一个黄河堤坝的烂摊子,万历四年的陈吾尹,留下了一个煤井的烂摊子,下一任觉得煤井不赚钱,就停了,开始倒腾运河,这运河发展了半截,就打了个地基,换成了现在了钱至毅,又觉得得拆城墙。”
“这朝令夕改,改的上到势要豪右、下到穷民苦力,都叫苦连连。”
朱翊钧真的感觉到了山东和南衙的不同。
而且徐州这四个烂摊子,根本没办法收拾,每一任都想做点什么,但每次都是半途而废,人半途而废久了就没有了毅力,就会馁弱,这衙门也是如此,四个烂尾,搞得衙门不被信任。
“这里面唯一一个做的好点的就是挖煤,但这煤居然不给徐州用,而是顺着运河运到了苏杭,朕很不满意,入目之下,都是光秃秃的,甚至连个遮阴的树林都没有,没树,百姓用柴困难,徐州煤市口,居然只有柴炭在卖,连蜂窝煤都没有。”朱翊钧补充了自己不满的具体原因。
如果是一点烂,那还能说是偶然,这全面的糜烂,甚至还不如有烟馆的沂州,至少沂州的煤市口还有风蜂窝煤可以买,沂州州城城里老爷,也算是摆脱了对柴的依赖。
徐州埋头挖煤,挖出来的煤都卖到了苏杭。
“至于官僚那点破事,卡吃拿要、贪墨横行、互相包庇姑息、座师、府州县学之类的烂事,更是比比皆是。”朱翊钧手指敲着桌子说道:“先生,你说是徐州一个地方糜烂如此,还是整个南衙都是如此?”
“整个南衙十三府皆是如此。”张居正倒是没有避讳这个问题,更没有为自己的弟子李乐开脱。
应天巡抚李乐可是张居正万历初年斗倒晋党的关键胜负手,李乐能力足够强了,但就是弄不好,若不是申时行帮衬着,当初江南奴变,操戈索契的时候,李乐就已经倒了。
真的是忙不过来。
“陛下,南衙本来是十四府,现在已经分出去了松江府,剩下这十三府,还是分开的好。”王崇古没有落井下石,趁机打击报复李乐,因为李乐真的倒了,换个晋党、工党上去,也是这个模样。
到时候,王崇古也跟着倒霉。
王崇古想了想说道:“陛下,南衙富裕归富裕,但是这就是个官场上的粪坑,谁来谁倒霉,得有人镇着这粪坑才行。”
应天是留都,这玩意儿在制度上是京师,也有六部衙门、都察院等等,这南京畿十四府就是这么稀烂,海瑞都玩不转的,这个粪坑还是有人压着好。
不把南衙这十三府拆了,南衙根本好不了。
张居正这才继续说道:“陛下谈到了四任徐州知府留下了四个坑,他们为何三年就能升转,因为三年一到就能到应天六部做官,而后摇身一变直入京师,和别的地方知府、参政、布政使,再进京完全不同的升转,这些官员,压根就没心思做好具体的事儿,就是想做什么,三年都是不够的,够干什么?”
“凌部堂能干,在河南也要好几年时间才能把事情做完,流官流动的太快,就是这个稀烂的模样。”
李乐不止一次写信抱怨了,抱怨这个留都制度就是大明的天坑,谁特么来南衙做巡抚,都是在粪坑里打滚,而且很难干净上岸,关键是这个问题,李乐巡抚地方解决不了,只有朝廷下定决心去做,才有可能成功。
张居正每次也只能好言好语的劝说,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,拆分南衙这种事,只有皇帝能干。
朱翊钧敲动桌面的手指,这才停下,开口说道:“黎牙实曾经跟朕讲过一个罗马皇帝加尔巴的故事,说在尼禄死后,加尔巴继位,加尔巴一继位,就处死了两名能征善战的将军,人们对这个决定产生了普遍质疑,而后罗马就流行了一句谚语:当一个皇帝一旦成为了被人憎恶的对象,他做的好事和坏事,都会引起人们对他的反感和恶意揣测。”
“一如宋高宗杀岳飞后,人们普遍对他不满了起来,以至于他不得禅让皇位给自己的义子。”
宋高宗赵构绝后了,他的继任宋孝宗是过继的儿子,宋高宗的禅让是不情不愿的,宋孝宗这个皇帝当得也十分的憋屈。
黎牙实其实想说的就是信任陷阱,一旦衙门陷入了信任危机,失去了公信力,真话、假话、好事、坏事,全都是谎言、欺骗和作恶。
徐州地面已经陷入了这种信任陷阱之中,徐州衙门做什么大家都懒得理会,反正你肯定做不成,还留下一屁股的烂摊子。